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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

甄士隐梦幻识通灵

贾雨村风尘怀闺秀

【梦幻：梦境与幻觉。此处特指梦中幻境。风尘：本意为被风扬起的尘土。后引申出多重含义：比喻混乱污浊的社会生活；旧指娼妓生活；此处借指旅途中辛苦劳顿。怀，是想念】

此开卷第一回也。作者自云：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，【此处的“梦幻”一词，与回目中的“梦幻”寓意不同。此处是指作者曾经经历了由富贵至贫穷的巨大变故，因而产生了人生如梦的感慨】故将真事隐去，而借“通灵”之说，撰此《石头记》一书也。故曰“甄士隐”云云。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？自又云：“今风尘碌碌，一事无成，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，一一细考较去，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。何我堂堂须眉，诚不若彼裙钗哉？实愧则有馀，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【确实感到很惭愧，但是只是惭愧对于今后无可奈何的日子又没有什么用处】！当此，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，锦衣纨袴之时，饫甘餍肥之日，背父兄教育之恩，负师友规训之德，以至今日一技无成，半生潦倒之罪，编述一集，以告天下人。我之罪固不免，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，万不可因我之不肖，自护己短，一并使其泯灭也。虽今日之茅椽蓬牖，瓦灶绳床 ，其晨夕风露，阶柳庭花，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。虽我未学，下笔无文，又何妨用假语村言【假语，假借空妄之语！村言，贩夫走卒之言！】，敷演出一段故事来，亦可使闺阁昭传，复可悦世之目，破人愁闷，不亦宜乎？”故曰“贾雨村云云。

【传统说法是《红楼梦》作者之所以用“假语村言”把“真事隐去”，是因为为了躲避文字狱，所以才用谈情说爱来掩盖其政治诉求。既然作者是为了躲避文字狱，那么作者还说用“假语村言”把“真事隐去”，不正是宣告“此地无银三百两”吗？不正是等于自己拿着书到处告知：我就是想说说世弊时病，但我又不想让你们知道，所以便以“假语村言”的写法，把“真事隐”去了。】

诗曰：

浮生着甚苦奔忙，盛席华筵终散场。

悲喜千般同幻渺，古今一梦尽荒唐。

谩言红袖啼痕重，更有情痴抱恨长。

字字看来皆是血，十年辛苦不寻常。

此回中凡用“梦”用“幻”等字，是提醒阅者眼目，亦是此书立意本旨。【上面这段文字属于脂批，亦即脂砚斋等人的批语。小说正文，应从下一段的“列位看官”开始】

【一个神话——石头兄幻形入红尘】

列位看官：你道此书从何而来？说起根由虽近荒唐【石头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】，细按则深有趣味。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，方使阅者了然不惑。

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，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【经就是直径，高经说的是上下，方经说的是左右前后的距离】十二丈（1丈约等于3.33米，共40米，约13层楼），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。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，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，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。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，灵性已通，因见众石俱得补天，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，遂自怨自叹，日夜悲号惭愧。【一通灵性，便懂得羡慕嫉妒恨】

【作者借女娲自创神话。女娲又称娲皇是中国上古神话中的创世女神，是华夏民族人文先祖。关于她的神话有两个：一是造人——女娲在造人之前，于正月初一创造出鸡，初二创造狗，初三创造猪，初四创造羊，初五创造牛，初六创造马，初七这一天用黄土和水，仿照自己的样子造出了一个个小泥人，她觉得太慢，于是用一根藤条，沾满泥浆，一点一点洒在地上，都变成了人。二是补天——女娲造人后登了皇位，水神共工不满，女娲令火神祝融迎战。共工大败，一头撞向擎天柱不周山，将擎天大柱撞折，天塌了个大窟窿，从此地陷东南天倾西北。女娲就决定炼石补天。因石是五色的，形成了天上的彩虹、彩霞。天补好后，女娲担心天塌下来。这时有一大龟游来，献出了自己的腿。女娲用龟的四腿做擎天柱。因西、北两面的短些，故有"天倾西北"的说法。】

【这一段说了许多数据，还是挺耐人寻味的。高经十二丈和方经二十四丈，代表的就是一年有12个月，一年有24个节气。女娲补天，暗藏着一个“天”字。按正常年份，一年365天，那36500块补“天”的石头，就代表36500天，也就是正常年份的一百年。之所以强调这一百年，实际也是一个家族、一个企业、一个国家兴衰的周期。就象本文所写的贾家，就是个百年家族。百年对家族、对企业、对国家民族，都是一个关卡。处理的好，就能继续进步；处理不好，就象贾家，大厦瞬间崩塌。】

【西游记也讲了一块石头：那座山，正当顶上，有一块仙石。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，有二丈四尺围圆。三丈六尺五寸高，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；二丈四尺围圆，按政历二十四气。上有九窍八孔，按九宫八卦。四面更无树木遮陰，左右倒有芝兰相衬。盖自开辟以来，每受天真地秀，日精月华，感之既久，遂有灵通之意。】

一日，正当嗟悼之际，俄【突然间】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【为指点红尘迷津而来】，生得骨格不凡，丰神迥异，说说笑笑来至峰下，坐于石边高谈快论。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，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；【不羡慕神仙玄幻，偏喜欢红尘中荣华富贵】此石听了，不觉打动凡心，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，但自恨粗蠢，【虽已通灵，会说人话，但还没修炼出人形来。所以才自恨粗蠢】不得已，便口吐人言，向那僧道说道：“大师，弟子蠢物，不能见礼了。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，心切慕之。弟子质虽粗蠢，性却稍通；况见二师仙形道体，定非凡品，必有补天济世之材【才】，利物济人之德【德】。如蒙发一点慈心，携带弟子得入红尘，在那富贵场中，温柔乡里受享几年，自当永佩【本指古代结于衣带上的饰物,常用作动词,当佩戴讲。这里引申为牢记在心】洪恩，万劫（天地的成住坏空即一成一败是一劫。从八万岁开始，每一百年减一岁，一直减到十岁为止;然后再从十岁开始，每一百年又增加一岁，增加到八万岁，这一增一减就叫一个小劫。大概是1600万年）不忘也。”二仙师听毕，齐憨笑道：“善哉，善哉！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，但不能永远依恃，况又有‘美中不足，好事多魔’八个字紧相连属，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，人非物换，究竟是到头一梦，万境归空，倒不如不去的好。（脂批“四句乃一部之总纲”，概括一下就是：红尘乐事，不能永恃；美中不足，好事多魔；乐极悲生，人非物换；到头一梦，万境归空。）

这石凡心已炽，那里听得进这话去，乃复苦求再四。二仙知不可强制【佛道均不强制。后文情节：那僧便大哭起来，向士隐道：施主，你把这有命无运、累及爹娘之物，抱在怀内作甚？舍我罢，舍我罢！……二人一去，再不见个踪影了——并没有硬抢过去】，乃叹道：“此亦静极思动，无中生有之数也【气数。气字在中国文化中运用得极为广泛，如将天空的变化叫天气。所以气数是一种变化，同时也是一种必然。气数已尽，便无可挽回。因为它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】【这里说的就是人的“围城”心理——城里的人想出去，城外的人想进来。外头不见得就比里头好，但人都爱胡思乱想，静的时候就想着走动，动了才知道累，又才想到还是静的好】。既如此，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，只是到不得意时，切莫后悔。”石道：“自然，自然。”那僧又道：“若说你性灵，却又如此质蠢，并更无奇贵之处。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。也罢，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，待劫终之日，复还本质，以了此案【事件】。你道好否？”石头听了，感谢不尽。那僧便念咒书符，大展幻术，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，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。那僧托于掌上，笑道：“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！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，须得再镌上数字【庐山面目是千呼万唤始出来：本回：梦中士隐接了看时，原来是块鲜明美玉，上面字迹分明，镌着“通灵宝玉”四字，后面还有几行小字。正欲细看时，那僧便强从手中夺了去；第2回冷子兴说：一落胎胞，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，上面还有许多字迹；第3回，黛玉要看没有看到；第8回露出真容：正面通灵宝玉，莫失莫忘仙寿恒昌；反面：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】，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。【这里的幻术包括：1形体变化：大变小；2品质变化：石变玉；3实在好处：镌上数字；4色彩品质：（第2回冷子兴）五彩晶莹；（第8回）大如雀卵，灿若明霞，莹润如酥】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【国，指长安】，诗礼簪缨之族【家，荣国府】，花柳繁华地【园，大观园】，温柔富贵乡【轩，绛云轩】去安身乐业。”石头听了，喜不能禁，乃问：“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【第8回：一除邪祟，二疗冤疾，三知祸福。第15回，北静王问果灵验否；第25回除邪祟果灵验】，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？望乞明示，使弟子不惑【一直惑】。”那僧笑道：“你且莫问，日后自然明白的。”说着，便袖了这石，同那道人飘然而去，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。

后来，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，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【一僧一道已是仙】，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，忽见一大块石【到了劫终之日，复还本质，以了此案】上字迹分明，编述历历。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，原来就是无材补天，幻形入世，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，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。后面又有一首偈云：

无材可去补苍天，枉入红尘若许年。

此系身前身后事，倩谁记去作奇传？

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，投胎之处，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。其中家庭闺阁琐事，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，或可适趣解闷，然朝代年纪、地舆邦国，却反失落无考。

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：“石兄，你这一段故事，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，故编写在此，意欲问世传奇。据我看来，第一件，无朝代年纪可考；第二件，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、治风俗的善政，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，或情或痴，或小才微善，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。我纵抄去，恐世人不爱看呢。”石头笑答道：“我师何太痴耶！若云无朝代可考，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，又有何难？但我想，历来野史，皆蹈一辙（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），莫如我这不借此套（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）者，反倒新奇别致，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，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！再者，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，爱适趣闲文者特多。历来野史【旧时对私人编著的史书的称呼，与正史相对。后亦用作小说的别称。亦称“稗官野史”。此处指小说】，或讪谤君相，或贬人妻女，奸淫凶恶，不可胜数。更有一种风月笔墨，【风和月亮，代指景色。后常借以代指男女恋情或色情淫秽之事】其淫秽污臭，屠毒笔墨，坏人子弟，又不可胜数。至若佳人才子等书，则又千部共出一套，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，以致满纸潘安、子建、西子、文君，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，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，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，【权豪势要之门的子弟们也是非佳人不娶，于是他们便不择手段地迫害才子。才子惧祸避走他乡，参加科举考试金榜题名，奉皇帝圣旨与佳人完婚】亦如剧中之小丑然。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，非文即理。【（说话时）不是文绉绉的，便是道学腔十足。理，道学，理学】故逐一看去，悉皆自相矛盾，大不近情理之话，【第54回：贾母笑道：“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，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，最没趣儿。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，还说是佳人，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。开口都是书香门第，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，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。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，无所不晓，竟是个绝代佳人。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，不管是亲是友，便想起终身大事来，父母也忘了，书礼也忘了，鬼不成鬼，贼不成贼，那一点儿是佳人？……再者，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，连夫人都知书识礼，便是告老还家，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，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，怎么这些书上，凡有这样的事，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？你们白想想，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，可是前言不答后语？”】【狠批当时文风：三俗，给出自己的解决方案】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，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，但事迹原委，亦可以消愁破闷；也有几首歪诗熟话，可以喷饭供酒。至若离合悲欢，兴衰际遇，则又追踪蹑迹，不敢稍加穿凿【本指于不可通处开穴凿孔,使之可通,引申为牵强附会,把不可通的道理解说为可通】【写真人真事，讲真情】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。今之人，贫者日为衣食所累，富者又怀不足之心，纵然一时稍闲，又有贪淫恋色，好货寻愁之事，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？所以我这一段故事，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，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，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，或避事去愁之际，把此一玩，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？就比那谋虚逐妄，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，腿脚奔忙之苦。再者，亦令世人换新眼目，不比那些胡牵乱扯，忽离忽遇，满纸才人淑女、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。我师意为何如？”

空空道人听如此说，思忖半晌，将《石头记》再细阅一遍，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，亦非伤时骂世之旨；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，凡伦常所关之处，皆是称功颂德，眷眷【念念不忘，依依不舍】无穷，实非别书之可比。虽其中大旨谈情，亦不过实录其事，又非假拟妄称，一味淫邀艳约、私订偷盟之可比。因毫不干涉时世，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，问世传奇。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，由色生情，传情入色，自色悟空，遂易名为情僧，改《石头记》为《情僧录》。【佛教认为“地、水、火、风”四大因素由于因缘和合构成万物，又因为因缘复归还原于四大因素，这种还原、复归被称为“空”。佛教的“色”指物质存在，眼睛能看到的物质叫色。佛教认为，人心之外的世界是有形的，可以看到和感觉到，这就被称为“色”。】【还有人这样解释：一个男人在没见到一个女人之前，他们是没有任何感情的，一片空白。一旦见到就是因空见色。见到这个女人，而且这个女人有吸引他的地方，无论面貌还是身体甚至语言动作，那他对这个女人就会想入非非，想靠近她和占有她的身体。这时他就对这个女人产生好感，也就产生了感情，也就是由色生情。为了能实现占有这个女人身体的目的，只能讨好她，与她谈情说爱，不能强硬来。强硬来那叫强奸，属于犯法，会被惩罚。而谈情说爱的目的，无非是占有这个女人的身体，得手了就叫传情入色。而一旦得了手，绝大多数的男人对女人的感觉就会瞬间减弱或消退，甚至还会反感！那这场情色的游戏到此，也就变成一场空，也就是因色悟空。男女双方从此再无瓜葛。】至吴玉峰题曰《红楼梦》【白居易：红楼富家女，金缕绣罗襦】。东鲁孔梅溪则题曰《风月宝鉴》。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，增删五次，纂成目录，分出章回，则题曰《金陵十二钗》。并题一绝云：

满纸荒唐言，一把辛酸泪！

都云作者痴，谁解其中味？

出则既明，且看石上是何故事。按那石上书云：

【甲戌眉：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，哭成此书。壬午除夕，书未成，芹为泪尽而逝。余常哭芹，泪亦待尽。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，奈不遇癞头和尚何！怅怅！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芹，是书何幸，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。甲午八月泪笔。】

【一场梦幻——甄士隐梦幻识通灵】

当日地陷东南【地陷东南天倾西北】，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，有城曰阊门者【苏州古城的西门】，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。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，街内有个仁清巷，巷内有个古庙，因地方窄狭，人皆呼作葫芦庙。庙旁住着一家乡宦【退休居住乡里的官宦。甲戌侧：不出荣国大族，先写乡宦小家，从小至大，是此书章法。】，姓甄，名费，字士隐。嫡【嫡庶】妻封氏，情性贤淑，深明礼义【甲戌侧：八字正是写日后之香菱，见其根源不凡。】。家中虽不甚富贵，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。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，不以功名为念，每日只以观花修竹、酌酒吟诗为乐，倒是神仙【有慧根】一流人品。只是一件不足（美中不足）：如今年已半百，膝下无儿，只有一女，乳名唤作英莲，年方三岁（大宝玉3岁）。

一日，炎夏永昼（暗伏宝玉生日），士隐于书房闲坐，至手倦抛书，伏几少憩，不觉朦胧睡去。梦至一处，不辨是何地方。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，且行且谈。【之前是幻，现在是梦】

只听道人【佛主道辅。那僧便念咒书符，大展幻术】问道：“你携了这蠢物，意欲何往？”那僧笑道：“你放心，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【公案原指官府的案牍，即法律命令。禅宗运用它专指前辈祖师的言行范例。通俗地说，公案就是对禅宗祖师言行范例所做的总结和归纳。】正该了结，这一干风流冤家，尚未投胎入世。趁此机会，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，使他去经历经历。”那道人道：“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？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？”那僧笑道：“此事说来好笑，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。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（唐朝和尚圆观和李源交好，同游三峡，见妇人打水曰：其中孕妇姓王者，是某托身之所。约十二年后中秋月夜，相会于杭州天竺寺外。是夕观果殁，而孕妇产。及期，源赴约，闻牧童歌：三生石上旧精魂，赏风吟月不要论。惭愧情人远相访，此身虽异性常存）畔，有绛珠草【女一号黛玉】一株，时有赤瑕【瑕：玉小赤也，又玉有病也】宫神瑛侍者【男一号宝玉】，日以甘露灌溉，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。后来既受天地精华，复得雨露滋养，遂得脱却草胎木质，得换人形，仅修成个女体，终日游于离恨天外，【古人认为，天有三十三重，最高的一层便是离恨天】饥则食蜜青果为膳【重情】，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【觅愁】。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，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。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，乘此昌明太平朝世，意欲下凡造历幻缘，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。警幻亦曾问及，灌溉之情未偿，趁此倒可了结的。那绛珠仙子道：‘他是甘露之惠，我并无此水可还。他既下世为人，我也去下世为人，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，也偿还得过他了。’因此一事，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，陪他们【其他都是配角】去了结此案。”

【1绛珠草为一世，绛珠仙子为二世，黛玉为三世；2绛珠仙子，绛云轩，同为红色】

【这一回中，曹雪芹自创了两个神话故事，明确了两条叙事线索。第一是锻炼通灵、无才补天之石，到人间受享之后复归大荒。第二个发生在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，引出了第二条叙事线索。还泪线索相对单纯，宝黛初会后快速走近，第三十二回二人诉说衷肠，第三十六回中宝玉决绝站队木石，第四十五回中黛玉言称眼泪越来越少，预告了以泪偿情的进程正在加速。石头历世红尘受享这条线索，随宝玉下世，随宝玉历世，随宝玉出世而返回大荒。】【从第一回开始，曹雪芹就是利用双线交错来组织故事，一条是顽石下世受享，一条是绛珠以泪还情。两条线索指向两个视野，一个向外，指向社会，广阔而深沉，一个向内，指向心灵，缠绵而哀婉，共同构成一支雄浑悲壮而又灵动凄美的交响曲。只是，两条线索并不均衡，前者粗壮如柱，后者纤细如藤，造成了细藤绕古树的结构形态。】

那道人道：“果是罕闻。实未闻有还泪之说。想来这一段故事，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。”那僧道：“历来几个风流人物，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；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，总未述记。再者，大半风月故事，不过偷香窃玉，暗约私奔而已，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。想这一干人入世，其情痴色鬼、贤愚不肖者，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。”那道人道：“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，岂不是一场功德？”那僧道：“正合吾意，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，将蠢物交割清楚，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，你我再去。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，然犹未全集。”道人道：“既如此，便随你去来。” （不同：历来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+诗词篇章，这几个风流人物也就是这一干人是传述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+儿女真情。从《红楼梦》内容看，儿女之真情的内涵，一是指以宝黛为代表的纯真爱情；二是指以宝玉为代表的对众女儿的博爱之情；用脂批的话说，就是“情情”与“情不情”，儿女之真情是情情与情不情的统一）

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，但不知所云“蠢物”系何东西。遂不禁上前施礼，笑问道：“二仙师请了。”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。士隐因说道：“适闻仙师所谈因果，实人世罕闻者。但弟子愚浊，不能洞悉明白，若蒙大开痴顽，备细一闻，弟子则洗耳谛听，稍能警省，亦可免沉伦之苦。”二仙笑道：“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。到那时（沉沦时）不要忘我二人，便可跳出火坑矣。”士隐听了，不便再问。因笑道：“玄机不可预泄，但适云‘蠢物’，不知为何，或可一见否？”那僧道：“若问此物，倒有一面之缘。”说着，取出递与士隐。

士隐接了看时，原来是块鲜明美玉，上面字迹分明，镌着“通灵宝玉”四字，后面还有几行小字。正欲细看时，那僧便说已到幻境，便强从手中夺了去，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，上书四个大字，乃是“太虚幻境”。两边又有一幅对联，道是：

假作真时真亦假，无为有处有还无。

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，方举步时，忽听一声霹雳，有若山崩地陷。士隐大叫一声，定睛一看，只见烈日炎炎，芭蕉冉冉，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。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。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，乖觉可喜，便伸手接来，抱在怀内，斗他顽耍一回，又带至街前，看那过会的热闹。

方欲进来时，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：那僧则癞头跣脚，那道则跛足蓬头，疯疯癫癫，挥霍谈笑而至。及至到了他门前，看见士隐抱着英莲，那僧便大哭起来，又向士隐道：“施主，你把这有命无运（即宿命和运气，命与运是两个不同的概念。命为定数;运为变数。运气一到，命也随之发生改变。）、累及爹娘之物，抱在怀内作甚？”士隐听了，知是疯话，也不去睬他。那僧还说：“舍我罢，舍我罢！”士隐不耐烦，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，那僧乃指着他大笑，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：

惯养娇生笑你痴，菱花空对雪澌澌。

好防佳节元宵后，便是烟消火灭时。

士隐听得明白，心下犹豫，意欲问他们来历。只听道人说道：“你我不必同行，就此分手，各干营生【下世度脱】去罢。三劫后，我在北邙山【在洛阳北,古时王侯公卿多葬于此，现存有秦相吕不韦墓、汉光武帝刘秀、西晋司马氏、南朝陈后主、南唐李后主陵墓，以及唐朝诗人白居易、大书法家颜真卿等历代名人之墓。】等你，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。”那僧道：“最妙，最妙！”说毕，二人一去，再不见个踪影了。士隐心中此时自忖：这两个人必有来历，该试一问，如今悔却晚也。

【一次偷看——贾雨村风尘怀闺秀】

这士隐正痴想，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──姓贾名化、表字时飞、别号雨村者【古人字号】走了出来。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，也是诗书仕宦之族，因他生于末世，父母祖宗根基已尽，人口衰丧，只剩得他一身一口，在家乡无益，因进京求取功名，再整基业。自前岁来此（第3年），又淹蹇住了【即下文：行囊路费一概无措，神京路远，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】，暂寄庙中安身，每日卖字作文为生，故士隐常与他交接。

当下雨村见了士隐，忙施礼陪笑道：“老先生倚门伫望，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？”士隐笑道：“非也。适因小女啼哭，引他出来作耍，正是无聊之甚，兄【士隐如今年已半百】来得正妙，请入小斋一谈，彼此皆可消此永昼。”【英莲何曾啼哭了？无非是士隐为了遮掩心中之事，才说了谎】说着，便令人送女儿进去，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。小童献茶。方谈得三五句话，忽家人飞报：“严老爷来拜。”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：“恕诳驾之罪【把客人请到了家中，却又不能相陪】，略坐，弟即来陪。”雨村忙起身亦让道：“老先生请便。晚生乃常造之客，稍候何妨。”说着，士隐已出前厅去了。

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。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，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，原来是一个丫鬟，在那里撷花，生得仪容不俗，眉目清明，虽无十分姿色，却亦有动人之处。雨村不觉看的呆了。

那甄家丫鬟撷了花，方欲走时，猛抬头见窗内有人，敝巾旧服，虽是贫窘，然生得腰圆背厚，面阔口方，更兼剑眉星眼，直鼻权腮【甲戌侧：是莽操遗容】。这丫鬟忙转身回避，心下乃想：“这人生的这样雄壮，却又这样褴褛，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，每有意帮助周济，只是没甚机会。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，想定是此人无疑了。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。”如此想来，不免又回头两次。雨村见他回了头，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，便狂喜不尽，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，风尘中之知己也。一时小童进来，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，不可久待，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。士隐待客既散，知雨村自便，也不去再邀。

一日，早又中秋佳节。士隐家宴已毕，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，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。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，自为是个知己，便时刻放在心上【从夏至秋】。今又正值中秋，不免对月有怀，因而口占【作诗不起草稿，随口吟诵而成】五言一律云：

未卜三生【佛教有过去、现在、未来三世转生之说，原意为前世有缘，后多引申指男女姻缘】愿，频添一段愁。

闷来时【时时】敛额，行去几回头。

自顾风前影，谁堪月下俦？

蟾光【月光。古代传说月中有蟾蜍。还隐含着贾雨村希望“蟾宫折桂”的心愿】如有意，先上玉人楼。

雨村吟罢，因又思及平生抱负，苦未逢时，乃又搔首对天长叹，复高吟一联曰：

玉在椟【匣子】中求善价，钗于奁内待时飞。【传说汉武帝时有神女留下玉钗，到昭帝时有人想打碎玉钗，打开匣子，只见白燕从匣中飞出，升天而去。雨村表字时飞。有说宝钗最后嫁给雨村】

恰值士隐走来听见，笑道：“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！”雨村忙笑道：“不过偶吟前人之句，何敢狂诞至此。”因问：“老先生何兴至此？”士隐笑道：“今夜中秋，俗谓‘团圆之节’，想尊兄旅寄僧房，不无寂寥之感，故特具小酌，邀兄到敝斋一饮，不知可纳芹意否？”雨村听了，并不推辞，便笑道：“既蒙厚爱，何敢拂此盛情。”说着，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。

须臾茶毕，早已设下杯盘，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。二人归坐，先是款斟漫饮，次渐谈至兴浓，不觉飞觥限斝起来。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，户户弦歌，当头一轮明月，飞彩凝辉，二人愈添豪兴，酒到杯干。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，狂兴不禁，乃对月寓怀，口号一绝云：

时逢三五便团 圆，满把晴光护玉栏。

天上一轮才捧出，人间万姓仰头看。

士隐听了，大叫：“妙哉！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，今所吟之句，飞腾之兆已见，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。可贺，可贺！”乃亲斟一斗为贺。雨村因干过，叹道：“非晚生酒后狂言，若论时尚之学（八股文），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，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，神京路远，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。”士隐不待说完，便道：“兄何不早言。愚每有此心，但每遇兄时，兄并未谈及，愚故未敢唐突。今既及此，愚虽不才，‘义利’二字却还识得。且喜明岁正当大比，兄宜作速入都，春闱一战【秀才参加乡试，乡试3年考一次，考期在八月，故又称“秋闱”，考中者为举人。举人参加会试。时间是在乡试的第二年春天，春闱，地点京城礼部官衙。考中后称“贡士”】，方不负兄之所学也。其盘费馀事，弟自代为处置，亦不枉兄之谬识矣！”当下即命小童进去，速封五十两白银，并两套冬衣。又云：“十九日乃黄道之期，兄可即买舟西上，待雄飞高举，明冬再晤【可叹，不能见矣】，岂非大快之事耶！”雨村收了银衣，不过略谢一语，并不介意，仍是吃酒谈笑。那天已交了三更，二人方散。

士隐送雨村去后，回房一觉，直至红日三竿方醒。因思昨夜之事，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，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。因使人过去请时，那家人去了回来说：“和尚说，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，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，说‘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，总以事理为要，不及面辞了。’”士隐听了，也只得罢了。

真是闲处光陰易过，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（红楼2年）。士隐命家人霍启（已有奶母、小童、2个丫鬟、家人霍启5人，可见家境不错）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，半夜中，霍启因要小解，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。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，那有英莲的踪影？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，至天明不见，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，便逃往他乡去了。那士隐夫妇，见女儿一夜不归，便知有些不妥，再使几人去寻找，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。夫妻二人，半世只生此女，一旦失落，岂不思想，因此昼夜啼哭，几乎不曾寻死。看看的一月，士隐先就得了一病，当时封氏孺人（对一品至五品的官员称诰，六品至九品称勅。一品是夫人，二品也是夫人，三品是淑人，四品是恭人，五品是宜人，六品是安人，七品是孺人，八品是八品孺人，九品是九品孺人。要是因为子孙的功绩而封夫人的，要前面加太字。）也因思女构疾，日日请医疗治。

不想这日三月十五，葫芦庙中炸供，那些和尚不加小心，致使油锅火逸，便烧着窗纸。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，大抵也因劫数，于是接二连三，牵五挂四，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。彼时虽有军民来救，那火已成了势，如何救得下？直烧了一夜，方渐渐的熄去，也不知烧了几家。只可怜甄家在隔壁，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。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。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。只得与妻子商议，且到田庄上去安身。偏值近年水旱不收，鼠盗蜂起，无非抢田夺地，鼠窃狗偷，民不安生，因此官兵剿捕，难以安身。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，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。

他岳丈名唤封肃，本贯大如州人氏，虽是务农，家中都还殷实【士隐助也】。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，心中便有些不乐。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，为后日衣食之计。那封肃便半哄半赚，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。士隐乃读书之人，不惯生理稼穑等事，勉强支持了一二年，越觉穷了下去。封肃每见面时，便说些现成话，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，只一味好吃懒作等语。士隐知投人不着，心中未免悔恨，再兼上年惊唬，急忿怨痛，已有积伤，暮年之人【仅五十多岁】，贫病交攻，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。

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，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，疯癫落脱，麻屣（麻鞋。屣，xǐ）鹑衣（补丁多的衣服。鹑，chún），口内念着几句言词【度脱士隐，指点迷津】，道是：

世人都晓神仙好，惟有功名忘不了！

古今将相在何方？荒冢一堆草没了。

世人都晓神仙好，只有金银忘不了！

终朝只恨聚无多，及到多时眼闭了。

世人都晓神仙好，只有姣妻忘不了！

君生日日说恩情，君死又随人去了。

世人都晓神仙好，只有儿孙忘不了！

痴心父母古来多，孝顺儿孙谁见了？

士隐听了，便迎上来道：“你满口说些什么？只听见些‘好’‘了’‘好’‘了’。”那道人笑道：“你若果听见‘好’‘了’二字，还算你明白。可知世上万般，好便是了，了便是好。若不了，便不好；若要好，须是了。我这歌儿，便名《好了歌》”。士隐本是有宿慧的，一闻此言，心中早已彻悟。因笑道：“且住！待我将你这《好了歌》解注出来何如？”道人笑道：“你解，你解。”士隐乃说道：

陋室空堂，当年笏满床，衰草枯杨，曾为歌舞场。

蛛丝儿结满雕梁，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。

说什么脂正浓，粉正香，如何两鬓又成霜？

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，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。

金满箱，银满箱，展眼乞丐人皆谤。

正叹他人命不长，那知自己归来丧！

训有方，保不定日后作强梁。

择膏粱【膏：肥肉；粱：细粮。膏粱：本指精美的食品，引申为富贵之家。】，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！

因嫌纱帽小，致使锁枷杠；昨怜破袄寒，今嫌紫蟒长：

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，反认他乡是故乡。

甚荒唐，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！【比喻为别人做事自己没得到好处】

那疯跛道人听了，拍掌笑道：“解得切，解得切！”士隐便说一声“走罢！”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，竟不回家，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（出来时拄了拐杖挣挫）。当下烘动街坊，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。封氏闻得此信，哭个死去活来，只得与父亲商议，遣人各处访寻，那讨音信？无奈何，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。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【伏笔】，主仆三人，日夜作些针线发卖，帮着父亲用度。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，也无可奈何了。

这日，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，忽听街上喝道之声 ，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。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，只见军牢快手，一对一对的过去，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。丫鬟倒发了个怔，自思这官好面善，倒像在那里见过的。于是进入房中，也就丢过不在心上。至晚间，正待歇息之时，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，许多人乱嚷，说：“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。”封肃听了，唬得目瞪口呆，不知有何祸事。